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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3、4月间,鲁迅在《申报·自由谈》上集中发表了一组杂文,如《王道诗话》、《“光明所到”》、《出卖灵魂的秘诀》、《言论自由的界限》等,正面批评胡适;下半年旋即又写了《二丑艺术》、《帮闲法发隐》、《吃教》等文,侧面抨击胡适。时间如此集中,主题如此明确,态度如此激烈地批评胡适对鲁迅的思想和创作而言是非同寻常的。
引发鲁迅对胡适如此激烈的态度,固然有十分现实的原因,比如胡适调查北平监狱,作为“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北平分会的主席竟然公开在报纸上替当局掩饰罪责,批评总会;再比如对日本侵华一事态度暧昧,竟公开劝说日本政府“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等等。但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从《新青年》团体解散,鲁迅与胡适各自选择不同的道路,早已南辕北辙;他们文化思想上的分歧也日益明显,并多次发生抵牾和龃龉。事实上,鲁迅与陈源、与顾颉刚、与梁实秋的论战背后都有胡适的影子。因而,要真确理解1933年鲁迅缘何批评胡适,有必要对鲁迅与胡适自《新青年》解体之后十几年间在文化观念和思想立场上的分野做一个简要的梳理。
(一)
首先须从《新青年》谈起。作为《新青年》的编辑同仁,因时事之需,共同作战,鲁迅与胡适还能够相安自处,无什么冲突,并且因学术和认识上的交流不妨有些过从往还。但此时的鲁迅已经看到胡适的“与众不同”,并默察到胡适的“韬略”,鲁迅曾有一段著名的比喻,很是形象生动,耐人寻味:
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地关着门,门上贴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忽(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侧着头想一想。”[ii]
1920年,胡适因嫌《新青年》刊登马列言论,“色彩过于鲜明”,“差不多成了Soviet Russia的汉译本”,便致信陈独秀等人,提出改变《新青年》性质的三个办法,其中一条要求在九卷一号上发个宣言,声言“不谈政治”。鲁迅致信胡适说:“至于发表新宣言不谈政治,我却以为不必,这固然小半在‘不愿示人以弱’,其实则凡《新青年》同人所作的作品,无论如何宣言,官场总是头疼,不会优容的。”[iii]鲁迅似乎已经看出胡适所谓“不谈政治”的要求其实没有道理,因为《新青年》本身就是一个以政论为主的刊物,任凭你怎样“宣言”,官方都会来压迫。胡适要求“不谈政治”,只不过要求《新青年》不要谈马列主义的政治而已,倘若谈“好人政府”之类的政治,胡适恐怕不会反对。
胡适“三十年不谈政治”的约言一再打破,他不得不写下《我的歧路》等文章为自己多次“谈政治”辩白。事实上,他不仅不限于“谈”,还不失时机地“干”。正如他的《后努力歌》所言:“你没有下手处吗?从下手处下手!‘干’的一声,连环解了!”[iv]就在这个《后努力歌》发表后的第三天,胡适去拜见了宣统帝。1922年5月30日在自己的日记中作如下记载——
即日因与宣统帝约了去见他,故未上课。
十二时前,他派了一个太监,来我家接我。我们到了神武门前下车,先在门外一所护兵督察处小坐,他们通电话给里面,说某人到了。……
他们电话打完了,我们进宫门,经养心殿,清帝在殿的东厢,外面装着大玻璃,门口挂厚帘子;太监们掀开帘子,我进去,清帝已起立,我对他行鞠躬礼,他坐在前面放了一张蓝缎垫子的大方凳子上,请我坐,我就坐了。我称他“皇上”,他称我“先生”。[v]
再来看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爆发后不久,即1937年7月31日胡适拜见蒋总统的一幕——
蒋先生约午饭。
在座者有梅、伯苓、希圣、布雷、蒋夫人,极难谈话。
蒋先生宣言决定作战,可支持六个月。伯苓附和之。
我不便说话,只能在临告辞时说了一句话:“外交路线不可断,外交事应找高宗武一谈,此人能负责任,并有见识。”他说,“我知道他。我是要找他谈话。”
下午汪精卫先生到了南京,找高宗武去长谈。谈后宗武来看我,始知蒋先生已找他谈过了。宗武谈甚详。
我们此时要做的事等于造一件miracle,其难无比,虽未必能成,略尽心理而已。[vi]
其实胡适想要做的这一件“miracle”(奇迹)就是企图与日本议和,即“外交路线不可断”。据研究,当时胡适还参加了南京的一个被称为“低调俱乐部”的组织,对官方抗战到底的口号提出质疑,企图谋求与日本讲和。查阅1937年7月31日胡适的书信,可知胡适确有这个打算,并一度进行了紧张的活动。[vii] 所谓黑幕重重,老实的读者若只信胡适美丽的言词和他精心设计包装了的《胡适文存》、《胡适留学日记》等高文典册,难保不会受欺。
但鲁迅却眼光锐利,一眼洞穿其间的障蔽。1931年写的《知难行难》中就从“中国向来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时候,总要和文人学士扳一下相好”这个话题谈起,便谈到了上引胡适拜见宣统帝的事,也谈到了1931年蒋介石召见胡适和丁文江的新闻,谈到胡适《知难,行亦不易》的文章,从文章要求蒋介石政府充分请教专家,从罗隆基的《沈阳事件》中关于“专家进入政府,可以牺牲自己的政见”等语句,指出胡适所谓争取“英国式自由”,无非是想进入政府的一种策略。[viii]可见,“争人权”、“争自由”之类成了攫取权力的敲门砖而已,一旦权力到手,登上高位,按鲁迅戏仿梁实秋的说法就是“爬了上去”,就“可以牺牲掉政治的意见”,“自由和人权”便尽了使命,成了不值一文的砖头,可以随手丢掉。
胡适倡导“好人政府”,竭力促成王宠惠“好人内阁”,人尽皆知,自不待言;后来与段祺瑞、吴佩孚来来往往,参与善后会议、支持清室活动也未能逃脱众人的眼睛。这里有两份信件,可以略知当时人们,尤其是青年对胡适的失望和意见。
1925年董秋芳在《致胡适之先生的一封信》,表示了对胡适参与军阀政客们的“政事”的嘲讽和不满:“恭喜先生,数年来埋首书丛的结果,构成了名流学者的资格,运会所至,居然得了临时执政的段芝泉(即段祺瑞——笔者注)先生底宠招,行将与许多达官贵人们握手谈心,讨论所谓军国大事,……我们读过先生给善后会议筹备处的一封信,不能不想到两年前先生在《努力周报》上答复我们讨论好政府主义的几句话——分头并进,各行其是,不能不感到先生所说的这几句话里含有乘时窃势的意义,并且不能不悟到数年前先生所提倡的思想革命、文学革命等新文化运动,原来是窃猎浮誉,以为现在活动的一种步骤。诚然先生之用心,亦良苦矣。”[ix]
如果说董秋芳等人的批评还带有个人的主观色彩,那么“上海学生联合会”公开致书胡适多少带有公论的性质,应该不必怀疑。这封信中言辞更为直切、激烈——
比年以来,先生浮沉于灰沙窟中,舍指导青年之责而为无聊卑污之举,拥护复辟余孽,尝试善后会议,诸如[此]类,彰彰皎著。近更倒行逆施,与摧残全国教育,蔑视学生人格之章士钊合作,清室复辟函中又隐然有先生之名。呜呼,首倡文学革命之适之先生乎!
先生前曾为青年指导者,青年所期望于先生者良切。先生近来种种举动,荒谬卑污,长此以往,先生将永为吾全国青年所深恶痛绝。[x]
上引两份材料足见当时许多青年不满于胡适的投靠政府和倒行逆施,但他们还是以为胡适惋惜的心情来看待胡适举动悖谬,对胡适在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中的贡献和功绩给予肯定。
鲁迅的眼光似乎更深远一些。他曾有“人一阔,脸就变”的名言,还有对“敲门砖”现象的深入审理,都在追问现代中国那个逼仄的环境使人变得庸俗不堪的社会因由和心理疾患。人心变的狭窄,一切都成了向上爬的工具,像白蚁一样一路吃尽,留下串串遗矢。文学、学术、革命、理想都逃不脱这个命运。
在左联成立大会上,鲁迅告诫青年作家要在文学战线上学会“韧”,不能像前清做八股文的“敲门砖”似的办法,“出了一本或两本书,有了一点小名或大名,得到了教授或别的什么位置,功成名遂,不必再写诗写小说了。”[xi]在这些话里让人仿佛看到胡适的影子。鲁迅谈到五四运动,文学革命的光荣时,不禁为 “乘时窃势”、“窃猎浮誉” 的人们感到无奈。他说:
现在虽然还有历史的光辉,但当时的战士,却‘功成、名遂、身退’者有之,‘身稳’者有之,‘身升’者更有之,好好的一场恶斗,几乎令人有‘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之感。[xii]
原来,五四时期那么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运动,倒成了一些人趁火打劫,谋取高位,获得利益的手段。当初上梁山,是为了现在的受招安,难免让人有闹剧之感。1934年7月,《社会月报》的编者曹聚仁发信问鲁迅:“为什么新文人(五四运动以后的文人)隐隐都有复古的倾向?”时,鲁迅答道:“秀才想造反,一中举人,便打官话了。”[xiii] 十足道出了五四以后许多人有了身份地位,便开始走向反面的内情。
谈及五四精神,鲁迅往往抑制不住感情,因为十几年后,五四的真精神已然消失,剩下的仅仅是“媚上”和“取容”。1934年5月致信台静农说:“北平诸公,真令人齿冷,或则媚上,或则取容,回忆五四时,殊有隔世之感。”[xiv]1933年底,同样致信给台静农,又说:“北大堕落至此,殊可叹息,若将标语各增一字,作‘五四失精神’,‘时代在前面’,则较为切矣。”[xv]1930年2月致信章廷谦,慨叹一起战斗过的人们为了苟活,变为黑暗,说:“语丝派的人,先前确曾和黑暗战斗,但他们自己一有地位,本身又便变为黑暗了,一声不响,专用小玩意,来抖抖的把守饭碗。”[xvi]其实,这些信件中所说的“北平诸公”、“北大”、“化为黑暗”、“把守饭碗”,哪一样没有胡适的身影呢?
在《吃教》一文,鲁迅则系统地剖析了胡适如何利用舆论作为晋身之阶。在鲁迅看来,文学与学术之于胡适,已经成为敲门砖,而且还利用制造舆论,利用三个刊物《努力周报》、《现代评论》、《新月》一步步登上天去:“清朝人称八股文为‘敲门砖’,因为得到功名,就如打开了门,砖即无用。近年则有杂志上的所谓‘主张’(即《我们的政治主张》,主张‘好政府主义’——引者)。《现代评论》之出盘,不是为了压迫,倒因为这派作者的飞腾;《新月》的冷落,是老社员都‘爬’了上去,和月亮距离远起来了。这种东西,我们为要和‘敲门砖’区别,成为‘上天梯’罢。”[xvii]从“敲门砖”到“上天梯”,无非是为了取悦当道,进入权力中心;嘴里唱的“自由”、“人权”之类,也就自然成了“向上的台阶”,唱罢登台,一切完结。当到了1933年,胡适又要改唱“王道”和“王权”时,鲁迅就要对他这一变化的身形集中给予一番细致的观察和展览,用种种戏仿,解构那些层层包裹的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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